前言 倦怠的普罗米修斯
功绩主体幻想自己身处自由之中,实际上却如同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一只鹫鹰每日啄食他的肝脏,肝脏又不断重新生长,这只恶鹰即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不断同自身作战。如此看来,普罗米修斯同鹫鹰的关系是一种自我指涉关系,一种对自我的剥削。肝脏自身并无痛觉,而由此导致的疼痛感即是倦怠感(Müdigkeit)。普罗米修斯作为自我剥削式主体被一种永无止境的倦怠感攫住。他是倦怠社会(Müdigkeitsgesellschaft)的原初喻象。
这种倦怠感并非由不受约束的发展、升级导致,而是来自一种有益的自我降解。
精神暴力
它们不是传染性疾病,而是一种梗阻病,不是由免疫学上他者的“否定性”导致,而是由一种过量的“肯定性”引发。
一种梗阻病 太精准了 当下的感受就是心里堵得慌
它们不是传染性疾病,而是一种梗阻病,不是由免疫学上他者的“否定性”导致,而是由一种过量的“肯定性”引发。
他者的消失意味着,我们生活的时代缺乏否定性。21世纪的精神疾病也遵循一种辩证逻辑,但并非否定的辩证,而是肯定的辩证。它是一种由过量的肯定性导致的疾病状态。
。无论是抑郁症、注意力缺陷多动症或疲劳综合征都指向一种过度的肯定性。疲劳综合征即自我在过度狂热中燃尽了自身,源自过量的同类者
超越规训社会
21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社会,而是功绩社会。其中的成员也不再是“驯化的主体”,而是功绩主体。他们成为自身的雇主。
触目惊心
21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社会,而是功绩社会。其中的成员也不再是“驯化的主体”,而是功绩主体。他们成为自身的雇主。
功绩社会越来越摆脱了否定性。不断升级的去管制化进程取消了否定性。功绩社会使用一种积极的情态动词——打破界限的“能够”(Können)。集体复合性的肯定句“是的,我们可以办到!”恰当地表达了功绩社会的积极属性。
较之驯化的主体,功绩主体更高效、多产。“能够”并没有撤销“应当”。功绩主体依然接受规训。他已经逾越了规训阶段。规训法则,即“应当”式律令,保障了生产程序,“能够”则进一步提高生产水平。就提高产量而言,“应当”和“能够”之间不存在断裂,反而展示了一贯性。
正是人际关系的匮乏导致了抑郁症,这种匮乏是日益碎片化、分裂化社会的典型症状。
,并非“人仅属于自身”的社交命令,而是成就压力造成了过劳式抑郁症。
抑郁的人是一种劳作动物(animal laboran),他在没有任何外力压迫的情况下,完全自愿地剥削自我。他同时是施暴者和受害者。
功绩主体不受外在的统治机构控制,没有外力强迫他工作或剥削他。他是自身的主人和统治者。因此他无须屈从于任何人,或者说只屈从于自身。这正是他有别于规训主体之处。
深度无聊
过去人们关心如何拥有美好的生活,其中也包含了如何融洽地共同生活,如今人们则只考虑如何存活下去。
只有在允许深度注意力的环境中,才能产生文化。
是的呀,如果社会整体都处于稀缺、焦虑、挣扎求生的状态,当然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优秀的艺术作品。
只有在允许深度注意力的环境中,才能产生文化。
一味的忙碌不会产生新事物。它只会重复或加速业已存在的事物。本雅明哀叹,由休息和时间构筑的梦之鸟的巢穴在现代社会日渐消失。
尽管尼采用意志取代了存在,但他也同样认为,如果把一切悠闲沉思从人类生活中去除,那么人类将终结于一种致命的超积极性(Hyperaktivität)之中。“由于缺少安宁,我们的文明将逐渐终结于一种新的野蛮状态。行动者,即那些永不安息的人如今大行其道,超越以往任何时代。因此,人们应当对人性做出必要的修正,在其中大量增加悠闲冥想的成分。
终结于过度的积极性
尽管尼采用意志取代了存在,但他也同样认为,如果把一切悠闲沉思从人类生活中去除,那么人类将终结于一种致命的超积极性(Hyperaktivität)之中。“由于缺少安宁,我们的文明将逐渐终结于一种新的野蛮状态。行动者,即那些永不安息的人如今大行其道,超越以往任何时代。因此,人们应当对人性做出必要的修正,在其中大量增加悠闲冥想的成分。
积极生活
现代的信仰缺失,不仅针对上帝或彼岸,而且甚至包括现实本身。这种情况使人类生活变得极为短暂易逝。生活从未像现在这般飘忽即逝。不仅人类生活,甚至连世界本身也是短暂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长久持存。由于“存在”的匮乏,引发了紧张情绪和烦躁不安。
如今,工作的加速也和存在的匮乏相关联。工作社会和效绩社会并不是自由的社会,它产生了新的强制手段。主仆辩证法并没有导向一个自由的社会,在那里所有人都能够享有自由、闲适。它更多地导向了一个劳动社会,在这里,主人自身也成了工作的奴隶。在这一规训社会中,每个人都身处自己的劳动营里。这种劳动营的特殊之处在于,一个人同时是囚犯和看守、受害者和施暴者。人类以这种方式进行自我剥削。在没有主人的情况下,剥削也能照常进行。那些身患抑郁症、边缘性人格障碍或疲劳综合征的人群显示出的症状,和那些身处集中营的囚犯的症状十分相似。
观看的教育
立刻做出反应、回应每一个刺激冲动,这已经是一种疾病、一种倒退,也是疲劳、衰竭的征兆。尼采在这里表达的正是重新恢复沉思生活的必要性。这不是一种被动的自我敞开,不是接受任何出现或发生的事物,而是抵抗那些蜂拥而至、不由自主的冲动刺激。目光不再臣服于外在的刺激,沉思生活将自主地控制它。这种否定性的、自主的行动比任何一种过度活跃都更加积极,因为过度活跃是精神衰竭的征兆。
如果一个人信奉越积极便越自由,那么这只是他的幻想和错觉。
尽管犹豫不决并非积极行为,然而要避免行动降格为劳作,犹豫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我们如今生活的世界中很少出现停顿,少有间隔和休息。为了提高效率,一切间歇都被取消了。
那些遵守愚蠢机械法则的行动缺少暂停中断机制。机器不能自行终止。尽管电脑拥有庞大的计算功能,但却依然堪称愚笨,由于它缺少犹豫迟疑的能力。
普遍的涣散是当下社会的主要特征,因此无法提供愤怒所需的能量和专注。愤怒是一种能力,它能够中断一种状态,从而开始一个新的状态。如今,愤怒越来越让位于生气或不快,后两者却没有能力引发决定性的改变。例如人会对于不可避免的事情感到气恼。气恼相对于愤怒,好比害怕(Furcht)相对于恐惧(Angst)。
如果一个人缺少了消极的能力,那种不去感受某物的能力,而只有积极的能力,即感受的能力,那么感官将无助地面对汹涌而至、不由自主的刺激和冲动。“精神性”(Geistigkeit)也完全不可能存在。
会拒绝、会反思的能力
如果一个人缺少了消极的能力,那种不去感受某物的能力,而只有积极的能力,即感受的能力,那么感官将无助地面对汹涌而至、不由自主的刺激和冲动。“精神性”(Geistigkeit)也完全不可能存在。
如果一个人仅拥有积极的力量,那么他将完全被动地屈从于对象事物中。尽管看似矛盾,过度活跃是一种极度被动的行为方式,阻碍了一切自由的行动。它基于一种片面的、绝对化的积极力量。
抄写员巴托比
他不曾面对过现代晚期社会典型的绝对命令:“必须做自己。”他并非失败于“成为自己”这一计划。巴托比被指定的唯一工作是机械式抄写,在这项任务中他没有任何自由空间,自主性在这里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导致巴托比生病的并不是过度的积极性和过多的可能性。现代晚期的绝对命令——使个人成就自己——没有成为压迫他的重负。他从事的活动是复制,恰恰不允许任何积极性存在。
倦怠社会
功绩社会作为积极的社会,逐渐发展成一种“兴奋剂社会”(Dopinggesellschaft)
无节制地追求效能提升,将导致心灵的梗阻
它们是一种暴力,由于它们摧毁了一切共同体、集体和亲密关系,甚至摧毁了语言本身。“这种倦怠是沉默的,它必须保持如此,并必将导致暴力。也许它只能借由目光来表达,在这种目光中他者变得扭曲变形。”
激发灵感的疲倦则是一种消极的倦怠,即无为。犹太教的安息日(Sabbat)原始的含义是停止,是什么都不做的一天,是从为一定目标而劳作中解放出来的一天,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是摆脱了一切烦恼的一天。它是一段间歇(Zwischenzeit)。在创世之后,上帝赐福给第七天,定为圣日。为一定目的而劳作的一天不是神圣的,而是那什么都不做的一天。在这一天,无用之用成为可能。它也是倦怠的一天。
外二篇
他者的缺席将首先导致一种奖赏危机。奖赏作为一种认同机制,需要他者或第三方为前提条件。
为了自己而活,则意味着他者的缺失,没有外部奖励所以觉得很累。
他者的缺席将首先导致一种奖赏危机。奖赏作为一种认同机制,需要他者或第三方为前提条件。
效绩强迫症促使他不断地提升效能。因此永远无法达到获得奖赏的休止点。他永远生活在负罪感和匮乏感之中。由于他同自身竞争,不断试图超越自己,直到最终崩溃毁灭。他苦于精神瘫痪——过劳症——的折磨,功绩主体努力实现自我,直至死亡。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在这里合而为一。
导致抑郁症和最终精力枯竭的原因在于,过度紧张的、过量的、自恋式自我指涉,这种自我关注带有自我毁灭的性质。疲惫的、抑郁的功绩主体在不断地消耗自我。在同自身的战斗中,他因为自身而困苦不堪。现代功绩主体没有能力从自身中抽离,无法抵达外在和他者,无法进入世界,只能沉湎于自身之中,却导致了矛盾的结果——自我的瓦解和空虚。他将自己困在一架不断加速、围绕自身旋转的疯狂竞争(Hamsterrad)之中
尼采反对过度活跃。“强大的灵魂”拥有“宁静”,他“行动迟缓”并“对一切过于活跃之物感到厌恶”。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写道:“你们所有热爱苦工的人,你们热爱快速、新颖和陌生之物。你们无法承受自身,你们的辛劳是一种逃避,是意图忘却自我。如果你们更加相信人生,你们便不会拜倒在瞬间面前。然而你们的内在缺少足够充实的内容去等待——甚至也不能偷懒。”[插图]
个体面对扩展、转化、创造个人的命令,这一命令的背面便是抑郁症,它同时需要一定数量的身份选项。人们越频繁地更换身份,便需要开发越多的选项。
功绩主体同自我抗争,从而陷入一种毁灭性的压力之中,他必须不断超越自身。这种自我剥削,伪装成自由的形式,并以死亡为终结。精力枯竭便是这种绝对化竞争的后果。
构造和屈从是两种不同的存在状态。超我产生了一种否定的约束。与之相反,理想的自我对个体形成一种积极的压力。超我的否定性限制了自我的自由。按照理想自我去建构自身则被视作一种自由之举。自我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达到的理想自我之中,因此变得日益消沉疲惫。由于真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存在鸿沟,从而产生了一种自我攻击。
当生产力达到一定程度时,自我剥削比他者剥削更有效率,功能更加强大,因为自我剥削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功绩社会是自我剥削的社会。功绩主体不断剥削自我,直至精力枯竭。他发展出一种自我攻击,并往往以自我毁灭为终结。建构自我的项目(Projekt)如同一枚子弹(Projektil),功绩主体开枪瞄准自身。
病人对自身施加暴力、剥削自我。自我形成的暴力取代了他者的暴力,前者的破坏力更大,由于受害者生活在一种虚假的自由感之中。
有别于极权社会中的神圣人,功绩社会中的神圣人还拥有一个特点,即他是无法被杀死的。他的生命如同僵尸一般。他过度活跃,以至于他既不能死去,也毫无生气。
神圣时间——禁锢在没有节日的时代
自我剥削比他者剥削更有效率,由于前者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看似矛盾的是,过劳症的最初症状是一种极度狂喜。患者无比兴奋地投入工作之中,直至最终崩溃。
。“应当”尚且存在界限,“能够”,却没有边界,它是开放的、没有上限。
应当“以瘦为美”,还有个边界,但“更好的身材”,永无满足。
。“应当”尚且存在界限,“能够”,却没有边界,它是开放的、没有上限。
生命在现代变成了生存。生存导向对健康的狂热崇拜,却产生了矛盾的结果,健康带来了疾病和僵死。失去了死亡的否定性,生命自身僵化成死亡。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自由人是那些无须顾虑生计、摆脱了其束缚的人。在他面前有三种自由的生命形式可供选择,第一种生命用于享受美的事物,第二种用于为城邦施行善举,最后一种是沉思的生命,通过探索那永不消逝者,而停留在永恒的美的领域。因此真正的自由人是诗人、政治家和哲学家。他们区别于那些仅仅以生存为目的的生命形式。商人的生命只以牟利为目的,因此是不自由的。汉娜·阿伦特认为,上述三种自由的生命形式拥有一个共性,他们都存在于美的领域,即和他们相伴的事物都不是必需之物,并非为了满足某些特定的目的
卡尔·科雷尼写道:“为了节日盛装打扮,在节日时展示美,这是凡人所能达到的最接近神的状态:这也正是节日的本质,它为了艺术而存在,庆典和美之间存在天然的亲缘关系,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如同希腊人一样出色地展示这一点,并如此完美地掌握祭拜仪式。”[插图]在美、节日和祭拜的领域,希腊人达到了神奇、卓越的高度,没有任何其他欧洲民族和他们一样创造了如此多的荣光和美。甚至“美容”(Kosmetik)一词也来自希腊语中的“宇宙”(Kosmos),意指美的、神性的秩序。
如今,我们的确狂热地在社交网络上“生产自我”。我们加工自我,为了便于生产和加速信息交流
如今一切都屈从于资本。生命价值意味着,一个人作为客户所能创造的价值总和,由于生命的每个时刻都被商品化了。人的价值被简化为客户价值或市场价值。完整的生命被转化为纯粹的商业利益。在如今的超资本主义(Hyperkapitalismus)中,人的存在彻底瓦解,融入了商品关系编织的网络。没有一个生活领域能够摆脱商业的控制。超级资本主义把一切人类关系变成了商业关系。它剥夺了人类的尊严,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市场价值。
我们用越来越劣质的快消品填满世界,世界在商品中窒息。这座百货商店和疯人院并无本质区别。看上去我们似乎拥有了一切,我们却失去了最根本之物,即世界。世界丧失了语言和声音。在交流的喧哗声中,宁静消失了。商品的堆积和大众化填满了一切空白。商品占据了天空和地面。商品化的世界不再适于居住,它失去了和上帝、神圣、奥秘、无限、崇高的联结。我们亦失去了惊奇的能力,生活在一座透明的百货商店里,成为透明的顾客,时刻受到监视和操控。逃离这座百货商店成为当务之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