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序言
我有时表现很好,有时不那么好,但我抵制了一切美化自我的企图。
我们写日记,是为了记录不同自我的集合——它构成了我们每一个不同的人。我们可以把自身随时间的发展想象成展示人类进化史的图例。
1924年
一个恐怖的念头冒出来:这会成为我以后的人生模式吗?每份雄心壮志都遭到挫败,每个梦想都胎死腹中?可略加反思后,我又意识到,我目前经历的是所有有感知能力、正经受折磨的人都会经历的,除了极少数、极少数的人:那些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是奇怪又罕见的天才;当然,还有那些格外幸运的笨蛋。
1926年
自学成才者本质上都有不安全感。
1929年
我们穿着衬衫,坐在花园躺椅上,看着孩子们蹒跚学步。阳光很暖,我的肚子里塞满水果蛋糕,感到一种平凡的宁静降临在我身上。也许这就是生活该有的模样?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子,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位妻子,一个家。所有那些毫无意义的奋斗啊野心啊——
1930年
“早点失败好,”我说,“这样,往后就都是上坡路了。”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如果混用两个比喻的话,那就是它先把你带上一条小道,接着又把你扔进屎堆。
1932年
我们都很忙,我们不可能把时间都用来保持联络。对友谊的考验就是要看它能否经受得住这些不可避免的间隔期。
1933年
所有作家在年轻时都应该过穷日子。挣钱的冲动会成为耐力和动力的强大源泉。
1934年
我绝对需要变化和惊喜;我的生活中必须要有城市——我天性属于城市——我的生活中还必须有对旅行的期待和真正的旅行。否则,我将枯竭而死。
1938年
谢天谢地,我种的不是橡树。那才是标志年龄分水岭的最好诠释。你会相当理智、相当冷静地意识到,在并不遥远的未来,这个世界已没有你了,而你种下的树还会继续生长,你看不到了。
1943年
尽管我总是抱怨战争,但它意味着我可以暂时不用做任何决定。有时候,被困在未定的状态中也是可以忍受的。
1945年
监禁最可怕的在于孤独。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孤独:我得不到其他人的抚慰,无论是爱人的,还是朋友的。这不是独居的问题:人可以忍受独居,但没有人喜欢孤独。
突然间,我的整个世界、我的所有物品,都缩减成这些微不足道的必需品,我感觉如同船没有了压舱物,人没有了身份。
1946年
海上航行让人平静又放松。我一连好几个钟头站在栏杆边,望着大海和天空。为什么大海会让我们产生这种超脱感?是因为一望无际、海天相接的景色,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能无限靠近的关于无穷的视觉象征吗?这是我几个月来心情最为平静的时候。
1949年
我伟大的复仇计划就此搁浅,我发誓要孜孜不倦寻找背叛者的决心就此终结。这不就是生活惯常的结局吗?它拒绝迎合你的需求,尽管你觉得只有那些需求能给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光赋予意义。我想找到马里恩,想跟他当面对质,可我只得到一个乏味的结论,这整件事很可能并不是什么阴谋,公爵和公爵夫人很可能并没有跟他们有权有势的朋友一起策划对付我。难以接受:我很难接受这个行动就是搞砸了,我就是运气不好……我感到抑郁,感到沮丧,在这所有的随机性面前感到空虚——我再一次,被生活的偶然性击败。
谁不曾给一个偶然的失败冠上一个庞大的意义呢?然后当你揭开幕布,什么都没有,就是单纯的偶然,单纯的失败,就这?
我伟大的复仇计划就此搁浅,我发誓要孜孜不倦寻找背叛者的决心就此终结。这不就是生活惯常的结局吗?它拒绝迎合你的需求,尽管你觉得只有那些需求能给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光赋予意义。我想找到马里恩,想跟他当面对质,可我只得到一个乏味的结论,这整件事很可能并不是什么阴谋,公爵和公爵夫人很可能并没有跟他们有权有势的朋友一起策划对付我。难以接受:我很难接受这个行动就是搞砸了,我就是运气不好……我感到抑郁,感到沮丧,在这所有的随机性面前感到空虚——我再一次,被生活的偶然性击败。
我要做的只是最大限度忠实记录别墅的日常状态和气氛,然而我也明白,如此怪异的现实肯定会让读者以为它是有深刻象征和隐喻意义的。不管怎么说,我本来的期望也正是如此。我还明白,任何虚夸的暗示、任何试图拔高其立意的尝试都将是致命的错误。我越是让它坚定地忠于现实,读者也就越会在无意识中为它赋予各种隐喻性的解释。
1960年
我天生是属于城市的,洛杉矶毫无疑问是个城市,但它的周边地区不是。也许是天气的原因,这里总有种郊区乡下的感觉:得遇到极端的天气,人才会渴望逃离城市。我可以住在芝加哥,我觉得——我很享受在芝加哥的旅行。还有,真正的城市应该有野蛮而淡漠的氛围,它的市民一定是脆弱无助的——洛杉矶也没有这样的氛围,至少我在短暂停留期间没有感觉到。在这里,我感觉太他妈舒服、太他妈安逸了。这不是真正的城市体验。城市的天性应该是从门缝底下、从窗户里渗透进来的——让你永远也无法摆脱。真正的都市男女总是好奇的——对外面大街上别人的生活好奇。这里也没有这样的情况:你住在贝艾尔酒店,就不会好奇宝马山花园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事?
1969年
大卫·加斯科因[1]曾告诉我,写日记的唯一意义在于将注意力集中到个人日常活动的细节上,忘掉整个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反正,新闻会报道那些的,他说,我们并不想知道“希特勒入侵波兰”——我们更好奇你早餐吃了什么。当然,除非是希特勒入侵波兰时,你正好在那里,而且你的早餐因此被打断。这话有道理,我猜,但我之所以觉得今天有必要再次拾起这本日记,主要还是因为我刚刚走到外面我的非洲花园里,抬头望到了月亮。抬头望着月亮时,我不由惊叹,就在此时此刻,有两个年轻的美国人正在那上面漫步。这个理由哪怕是加斯科因也会赞同吧。
忘掉整个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
大卫·加斯科因[1]曾告诉我,写日记的唯一意义在于将注意力集中到个人日常活动的细节上,忘掉整个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反正,新闻会报道那些的,他说,我们并不想知道“希特勒入侵波兰”——我们更好奇你早餐吃了什么。当然,除非是希特勒入侵波兰时,你正好在那里,而且你的早餐因此被打断。这话有道理,我猜,但我之所以觉得今天有必要再次拾起这本日记,主要还是因为我刚刚走到外面我的非洲花园里,抬头望到了月亮。抬头望着月亮时,我不由惊叹,就在此时此刻,有两个年轻的美国人正在那上面漫步。这个理由哪怕是加斯科因也会赞同吧。
不管怎么说,它们也许能证明加斯科因说的写日记的准则。重大历史事件确实会在口口相传中失掉某些内容。今天晚上,我的晚餐是一份奶酪煎蛋卷和一瓶啤酒。
在麦迪逊大道的画廊附近,有家我以前常去的咖啡馆:我记得他们有政策,雇来的服务员都是有动脉硬化的老人。这些老人走起路来非常缓慢,说话也相当轻言细语。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丝匆忙,只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时间在听他们的吩咐,而不是反过来。
1975年
很高兴又重新开始写这本日记了,尽管动机更加阴暗。我担心它会记录下一位作家的衰落;会从年老力衰的拙劣文人的角度,对伦敦文学现状做出评价。作家生命的最后时刻往往是不会被记录下来的,因为现实太令人羞愧了,太悲哀了,太平庸了。然而,对我来说,情况恰恰相反,在经历了发生的一切后,将自己的体验记录下来显得尤为重要。在这里,没有乡村大宅,没有荣誉加身的迟暮之年,没有一个充满感恩的国家对我应有的尊敬,也没有我为之奉献了几十年的行业对我的补偿。像阿德拉尔这样的狡诈吸血鬼竟敢找我收一镑六十四便士的复印费,我把这视作真正的转折点——不是因为她的无礼,而是因为我实际上真的付不起这笔钱。一镑六十四便士,要是节省点花,足够我三天的伙食费。我已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身体健康,自力更生,但我没钱。我只是——只是——在勉强维生。这就是一九七五年,一个年迈文人的伦敦生活。
1976年
这种想法很荒谬,很虚幻,我知道。你不能跟生活做这样的交易,没有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受重伤且严重不适;是我第一次做手术并接受全身麻醉;也是我第一次住院。那些一直拥有健康的幸运儿会忘记属于病人的这个庞大的平行宇宙,忘记他们每天遭受的痛苦和严峻的考验。只有当你越过那条界线,进入病人的世界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沉默而庞然的存在,以及它令人忧惧的永恒。
没错,没有经历过全麻的人大概率不会认识到病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受重伤且严重不适;是我第一次做手术并接受全身麻醉;也是我第一次住院。那些一直拥有健康的幸运儿会忘记属于病人的这个庞大的平行宇宙,忘记他们每天遭受的痛苦和严峻的考验。只有当你越过那条界线,进入病人的世界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沉默而庞然的存在,以及它令人忧惧的永恒。
1977年
在写这些文字时,我感觉到真正爱一个人带来的那种磨人又空虚的无助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明白自己终会死去。
法国日记
这就是关键的区别所在:在好的文体中,精确性必须永远胜过修辞性。肆意的精巧标志着作家已进入堕落的状态。你不可能每天都吃鱼子酱和鹅肝酱;有时候,味蕾所渴望的不过是一盘普通的小扁豆,哪怕他们都说这扁豆是皮莱韦克本地出产的。
也许世界上每个地方的人总是比你看地图时想象的要更友善。
这就是你一生最终的结局:将你经历的全部幸运和霉运加起来。一切都可以用这个简单的公式来解释。算一算总数,看看它们各自是多少。你对此是无能为力的:没有人能够将它分享出来,或是把这边的划到那边,一切就那样发生了。我们必须默默承受人类境遇的法则,蒙田是这样说的。
要是我,我就会在壁炉架上放一尊大大的裸体雕像,弄张玻璃或铬合金的咖啡桌,在上面堆满书籍和杂志——要有对比,有不协调,才能吸引眼球,要有一些能表明有人在这里生活的东西。
黑暗的夜里冒出个黑暗的念头:我们都以为死亡来临时是突然的,可我们也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能这样。所以,我们生命的终结就将是我们最后的幸运或霉运——是对两种类别的最后一次加量。大自然总会提供某种形式的慰藉,这是在想象自己将如何离开这个世界时,我突然明白过来的。死亡的过程越是漫长、痛苦、缺少尊严,我们就越渴望死去——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让生命终结,我们急切地期盼被湮没。可这算是慰藉吗?当你相对健康幸福时,你想活得越久越好,你害怕死亡,也拒绝死亡。期盼生命终结难道更好?……现在,我已是耄耋之年——牙齿掉了,腿脚跛了,眼前时不时还出现棕色迷雾,但除此之外,我仍有期待——我请求宇宙再给我最后一点好运。请让我走得突然些。就一下把灯全关了吧。
他们的婚姻很短暂,之后,她便下定决心,她说,永远都不再让自己陷入可能受伤害的境地。所以,这次圣萨比纳给她带来的新痛苦才会让她如此不安。我温和地批评了她,提醒她人是不能与生活达成这种单边协议的。你不能说:够了,我已安全封锁了自己的情绪,现在我是坚不可摧的了,这个世界的残忍和失望再也不能伤害到我了。你只能接受它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说,你会发现自己内心的力量的。
我在这里的生活乐趣是简单的——简单,不贵,而且很民主。路边小摊上堆积成山的马尔芒德西红柿。法兰西咖啡馆外人行道桌上的一瓶冰爽啤酒;咖啡馆里,玛丽—泰瑞莎正给我做着卡芒贝尔奶酪三明治。从圣萨比纳晃荡着回家时,我咬下一大块新鲜的长棍面包。从车道吹来的微风带来白色尘土中的谷物香气。牧场外绝对宁静的树林里响起布谷鸟的啼鸣。从我家后面的阳台看到的灰色、樱桃红色、粉红色、橘黄色或水洗蓝色的日落。正午没完没了的蝉鸣;当暮色渐渐加深时,还会响起蟋蟀时断时续的轻柔叫声。一本好书,一张吊床,一瓶冰凉的、瓶身上都是水珠的干白葡萄酒。口感粗粝的红酒和肋眼牛排。凉爽的、阴暗的、安静的、拉着百叶窗的我的卧室……还有,当我准备睡觉时,我知道,所有这一切明天还会再来,丝毫未改。
安定能带给人的巨大的幸福感
我在这里的生活乐趣是简单的——简单,不贵,而且很民主。路边小摊上堆积成山的马尔芒德西红柿。法兰西咖啡馆外人行道桌上的一瓶冰爽啤酒;咖啡馆里,玛丽—泰瑞莎正给我做着卡芒贝尔奶酪三明治。从圣萨比纳晃荡着回家时,我咬下一大块新鲜的长棍面包。从车道吹来的微风带来白色尘土中的谷物香气。牧场外绝对宁静的树林里响起布谷鸟的啼鸣。从我家后面的阳台看到的灰色、樱桃红色、粉红色、橘黄色或水洗蓝色的日落。正午没完没了的蝉鸣;当暮色渐渐加深时,还会响起蟋蟀时断时续的轻柔叫声。一本好书,一张吊床,一瓶冰凉的、瓶身上都是水珠的干白葡萄酒。口感粗粝的红酒和肋眼牛排。凉爽的、阴暗的、安静的、拉着百叶窗的我的卧室……还有,当我准备睡觉时,我知道,所有这一切明天还会再来,丝毫未改。
突然,我想到:我出生在本世纪初,没法在世纪之末时还如此年轻,这是不是算我运气不好?我嫉妒地看着这些孩子,想着他们现在的生活以及将来的生活,我为他们假想着未来。可我几乎立刻又意识到,这种懊悔是多么徒劳。你只能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再过六十年,如果这些男孩和女孩足够幸运,那他们也将成为老头子和老太太,看着新一代聪明的男孩女孩们,希望时间不要过得那么快——
我坐在这里,感觉到我应该把我所经历的一切记录下来。我远眺沙滩和大海,太阳开始向西渐斜,奇怪的自豪感涌上心头:我为自己做过的一切和经历过的一切感到自豪,我为自己见过并认识过的数以千计的人感到自豪,我为自己爱过的那几个人感到自豪。你们玩你们的吧,男孩女孩们,我说,你们抽烟吧,打情骂俏吧,晒得黝黑吧,想想晚上该去哪儿找乐子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有谁能过上我这样的人生。
天气太好,不能待在家里。我应该选一本熟悉的旧书,走到大栗树凉爽的蓝色树荫下,坐在帆布躺椅上看书。
我活过了怎样的时光啊——用法国人的话来说,这是怎样的一条人生之路啊。我认为此时应该举杯。是的,绝对的——我要开一瓶冰凉的白葡萄酒,拿到外面,坐在大栗树下,为洛根·蒙斯图尔特举杯。为每一个十年。为我经历的所有跌宕起伏。为我如过山车般刺激的人生。不,还不能说是过山车——过山车太平缓了——应该说是像悠悠球——像呆头呆脑的孩子手里拿着的悠悠球,猛然抽动、不停旋转着。孩子特别努力地尝试,迫不及待地想要学会如何掌控自己的新玩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