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一九四八~一九六五[第二章] 革命大学[第三章] “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第四章] 川行土改:“群”、“单独”的生命、“有情”的传统[第五章] 杂乱的工作,纷扰的事[第六章] 行行重行行[第八章] “好辛苦的战斗”和“抽象的抒情”下部 一九六六~一九八八[第十一章] “连根拔除”前的日子[第十二章] 湖北干校:迁移无定中“麻醉”痛苦、抵抗愚蠢[第十三章] “还得好好活在人间”[第十四章] 以“忘我”来恢复人的“潜伏能力”[第十五章] “出土”时期[第十六章] “一个健康的选择”之后[第十七章] 生命的完成[附录二] 沈从文的后半生: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初版后记
上部 一九四八~一九六五
所以这为将来的打算,是弃绝了外求于大局、政治、他人的希望,是自己对自己的“重新安排”,是自己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能够接受命运,不是想通了,而是梦醒了。沈从文用了《红楼梦》的比喻。“这才真是一个传奇,即顽石明白自己曾经由顽石成为宝玉,而又由宝玉变成顽石,过程竟极其清楚。石和玉还是同一个人!”在
唉,多美好的阳光!为什么一个人那么热爱生命,恰恰就不能使生命用到一个与世谐同各遂其生的愿望下,将生命重作合理安排?为什么就恰好到这时节在限制中毁灭?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起始疯狂”。紧接着他非常清晰地表述了自己一个人“游离”于“一个群”之外的“完全在孤立中”的状态,这是他自“生病”以来最耿耿于怀、反复申说的感受:“有种空洞游离感起于心中深处,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间,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全隔绝了。”后来又写道:“世界在动,一切在动,我却静止而悲悯的望见一切,自己却无分,凡事无分。我没有疯!可是,为什么家庭还照旧,我却如此孤立无援无助的存在。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回答我。”这种对比实在太悬殊了:一个群的状态、世界的状态和个我的状态截然相反。
可是他自己呢?“什么是我?我在何处?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着了什么事?想不清楚。”“什么都极分明,只不明白我自己站在什么据点上,在等待些什么,在希望些什么。”在最想不清楚自己,最孤立无告的时候,他想到了翠翠。翠翠是他小说中的人物,是生活在他家乡的山水和风俗人情中的美好形象;在这样的时刻想到翠翠,可见他的文学和他这个人的紧密关系,他的家乡和他这个人的紧密关系,其血肉相连、生死牵记的紧密程度,远远超出一般性的想象。
有工作在手时,犹能用工作稳住自己,一搁下工作,或思索到一种联想上,即刻就转入半痴状态,对面前种种漠然如不相及,只觉得人生可悯。因为人和人关系如此隔离,竟无可沟通。
这要下决心,从远处看,不以个人得失在意,将工作配合时代,用一个谦虚诚实且得耐劳苦合群众的工作态度,来后一定可以工作得极愉快的。(曾祺即那么上了前!)
因为社会需要是一个平。
“我有一点习惯,从小时养成,即对于音乐和美术的爱好”,“认识我自己生命,是从音乐而来;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
[第二章] 革命大学
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又不会唱歌,也不能在下棋、玩牌、跳舞等等群的生活上走走群众路线,打成一片。
我也不爱与人群在一起,只喜欢独自运动。
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又不会唱歌,也不能在下棋、玩牌、跳舞等等群的生活上走走群众路线,打成一片。
“我现在坐在西苑旧军营一座灰楼房墙下,面前二丈是一个球场,中有玩球的约三十人,正大声呼喊,加油鼓掌。天已接近黄昏,天云如焚如烧,十分美观。我如同浮在这种笑语呼声中,一切如三十年前在军营中光景。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搁下笔来快有二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
浮着
“我现在坐在西苑旧军营一座灰楼房墙下,面前二丈是一个球场,中有玩球的约三十人,正大声呼喊,加油鼓掌。天已接近黄昏,天云如焚如烧,十分美观。我如同浮在这种笑语呼声中,一切如三十年前在军营中光景。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搁下笔来快有二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
一九五二年一月十四日,《老同志》已经改写到第七稿。
。“从这些大小家具还可重现一些消失于过去时间里的笑语,有色有香的生命。也还能重现一些天真稚气的梦,这种种,在一个普通生命中,都是不可少的,能够增加一个人生存的意义,肯定一个人的存在,也能够帮助一个人承受迎面而来的种种不幸的。可是这时节这一些东东西西,对于我竟如同毫不相干。”
[第三章] “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
在博物馆二年,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处,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时,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命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
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
[第四章] 川行土改:“群”、“单独”的生命、“有情”的传统
“照我理想说来,沿江各地,特别是一些小到二百或不过三十户的村镇,能各住一二月,对我能用笔时极有用,因为背景中的雄秀和人事对照,使人事在这个背景中进行,一定会完全成功的。写土改也得要有一个自然背景!”“不知道一切人事的发展,都得有个自然背景相衬,而自然景物也即是作品一部分!”这里,明显地透露出对土改文学的不满。后来他还谈道,即使是赵树理的作品,也不免“背景略于表现”。表面上这似乎是个写法上的问题,或者是作者个人爱好习性的不同,其实却关涉如何认识人事巨变在世界——包含自然和人事的世界——中的位置。
人人都若有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在支配,进行时代所排定的程序。”
换言之,就是寂寞能生长东西,常是不可思议的!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
是的,就像苏轼传
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我们说得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
[第五章] 杂乱的工作,纷扰的事
“在床上躺着听悲多汶,很觉为生命悲悯。可惜得很,那么好的精力,那么爱生命的爱人生的心,那么得用的笔,在不可想象中完了。不要难过。生命总是这样的。我已尽了我能爱这个国家的一切力量。”
我们今天读这个作品,会重逢沈从文以前的创作中为读者所熟悉的某些特有的东西,而且能够明显感觉得到沈从文写作时的状态相对放松。这与其他不成功的文学尝试过程中的忧心忡忡、犹犹豫豫、缩手缩脚,形成对照。这种相对放松的状态也只此一例,或者说,这就是个例外。
写作也要放松
我们今天读这个作品,会重逢沈从文以前的创作中为读者所熟悉的某些特有的东西,而且能够明显感觉得到沈从文写作时的状态相对放松。这与其他不成功的文学尝试过程中的忧心忡忡、犹犹豫豫、缩手缩脚,形成对照。这种相对放松的状态也只此一例,或者说,这就是个例外。
[第六章] 行行重行行
沈从文心情不错,甚至说得上是兴致勃勃,对济南的印象相当好。前后不足六天的时间,给妻子张兆和写了九封信,约一万五千字,细细地描述所闻所见所感。
[第八章] “好辛苦的战斗”和“抽象的抒情”
沈从文特别喜爱这个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如今看着他身处逆境,心情可想而知,他写了一封异常鼓励的信,语重心长。以前,他曾经用过骂的方法:一九四六年汪曾祺到上海,找不到职业,情绪很坏,甚至想自杀,沈从文从北平写信把他大骂一顿,说他这样哭哭啼啼的,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笔,怕什么!”此信不存,却在汪曾祺记忆里难以磨灭;他还记得老师同时让三姐张兆和从苏州写了一封长信来安慰。
沈从文写道:“担背得起百多斤洋山芋,消息好得很!……应当好好的活,适应习惯各种不同生活,才像是个现代人!一个人生命的成熟,是要靠不同风晴雨雪照顾的。……热忱的、素朴的去生活中接受一切,会使生命真正充实坚强起来的。”“我的生命就是在一种普通人不易设想的逆境中生长的。……这生活教育,也就变成自己生命的营养一部分,而且越来越丰富。……你如能有机会到新的人群中去滚个几年,……没有别的话好说,接受下来吧。高高兴兴的接受吧。我赞同你!”
“一句话,你能有机会写,就还是写下去吧,工作如作得扎实,后来人会感谢你的!”又说,你“至少还有两个读者”,就是他这个老师和三姐,“事实上还有永玉!三人为众,也应当算是有了群众!”(21;18—24)
汪曾祺的点点点滴,他这个老师都看在眼里;不仅如此,还忍不住为他这个学生大抱不平:“人太老实了,曾在北京市文联主席‘语言艺术大师’老舍先生手下工作数年,竟像什么也不会写过了几年。长处从未被大师发现过。事实上文字准确有深度,可比一些打哈哈的人物强得多。现在快四十了,他的同学朱德熙已作了北大老教授,李荣已作了科学院老研究员,曾祺呢,才起始被发现。我总觉得对他应抱歉,因为起始是我赞成他写文章,其次是反右时,可能在我的‘落后非落后’说了几句不得体的话。但是这一切已成‘过去’了,现在又凡事重新开始。若世界真还公平,他的文章应当说比几个大师都还认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爱还是态度,‘宠辱不惊’! ”(21;245)
生命“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至少人类数千年来,这种挣扎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得到认可”。伟大文学艺术的产生存在,“反映什么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对这种成熟良好生命毁灭的不屈、感慨或分析)。
这颗创造的心总是不死,一有机会,就又跃跃欲试起来,用沈从文常用的一个词来说,是“挣扎”。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生命里积蓄了太多的东西,在内部活动和孕育,“生命里总像有种综合势力,在作种种挣扎”;是“生命的一种总和”,在要求化为创造的形式。“只能说是生命的一种总和。包括极小极小性格的形成,和生活经验的复杂,以及千百种书,万千种画,和无数古里八怪不同的人,不易设想的种种生活,以及生活中所接触的人事,且用了个六十年揉杂成一体。”(21;129,131)
挣扎 我也爱用挣扎
这颗创造的心总是不死,一有机会,就又跃跃欲试起来,用沈从文常用的一个词来说,是“挣扎”。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生命里积蓄了太多的东西,在内部活动和孕育,“生命里总像有种综合势力,在作种种挣扎”;是“生命的一种总和”,在要求化为创造的形式。“只能说是生命的一种总和。包括极小极小性格的形成,和生活经验的复杂,以及千百种书,万千种画,和无数古里八怪不同的人,不易设想的种种生活,以及生活中所接触的人事,且用了个六十年揉杂成一体。”(21;129,131)
“人已居然活过六十岁,真正是如写《边城》时说的老船夫,凡是‘命里’应分得到的种种,都得到了。一生好辛苦的战斗!”(21;243)
下部 一九六六~一九八八
成浮沫沉滓
“我等已完全成为过时沉渣、浮沤,十分轻微渺小之至,小不谨慎,即成碎粉。”他甚至嘱咐大哥不要随意花钱,“我们或许有一天会两手空着回到家乡的。……现在快到七十岁,若真的回来,大致即将作终久计矣”。(22;20)
它是唯一用过程来说教,而不以是非说教的改造人的工程师。一到音乐中,我就十分善良,完全和孩子们一样,整个变了。我似乎是从无数回无数种音乐中支持了自己,改造了自己,而又在当前从一个长长乐曲中新生了的。
《烛虚》里说,“表现一抽象美丽印象,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学,数学似乎又不如音乐。”
[第十一章] “连根拔除”前的日子
“你会喝酒不?我们应当齐入酒之宇宙。十天以后,放了寒假,我打算备个小东,请你喝两碗白干,慢慢的一同商量个活着的道理。”后来他们就在燕大宿舍里聊了三天三夜。沈从文见了董秋斯夫妇,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插图]两个多月后,十二月三十一日,董秋斯去世。
十月二十五日,周有光来沈从文家,连襟俩吃了顿晚饭。他是来道别的:虽然患有青光眼、肾病、尿血,他还是要被下放,远去宁夏贺兰山口的平罗。十一月三日,周有光离开北京。
[第十二章] 湖北干校:迁移无定中“麻醉”痛苦、抵抗愚蠢
“九月十八日,阴雨袭人,房中反潮,行动如在泥泞中。时有蟋蟀青蛙窜入,各不相妨,七十岁得此奇学习机会,亦人生难得乐事。”
不怀迟暮叹,还喜长庚明。
估想即在比目前更糟的环境下,我大致还将是从容不迫,超额完成自己安排下的任务的。也真近于奇迹,学它时,只是仔细认真,却并没料想到还能分门别类记下来,在‘超孤寂’七十岁时,能一一自自然然不太费事的写出来,且肯定还十分有用的!什么熟人生人来到房中时,都异口同声说道:‘好湿,好闷!’只看到我桌上满是乱稿,完全想不到我是在就八千平方米陈列,上万件文物,用我的特别办法在开刀,真作到‘废寝忘餐’!
……我平时已不大便于行动,间或拄个拐杖看病取药,总常常见雪峰独自在附近菜地里浇粪,满头白发,如汉代砖刻中老农一样”。
突然泪目 怎至于此?
……我平时已不大便于行动,间或拄个拐杖看病取药,总常常见雪峰独自在附近菜地里浇粪,满头白发,如汉代砖刻中老农一样”。
[第十三章] “还得好好活在人间”
陈蕴珍简单地告诉了家里的情况:老巴做“菜农”已经二年,女儿结了婚,儿子去安徽插队落户,还有自己:“我生的也不知是什么病,四十余天体温有时高至39°,至今尚未查出病因。……别的以后再谈。”[插图]
读之心惊,怎么这么难呢?
陈蕴珍简单地告诉了家里的情况:老巴做“菜农”已经二年,女儿结了婚,儿子去安徽插队落户,还有自己:“我生的也不知是什么病,四十余天体温有时高至39°,至今尚未查出病因。……别的以后再谈。”[插图]
作家协会之前有人来看过沈从文的住处,眼见实在太过狭小,于是在小羊宜宾胡同分给张兆和两小间房,总共十九平方米。虽说距东堂子胡同宿舍约两里,两个老人分开住不方便,但毕竟有了块“飞地”,多了个容身之处。
[第十四章] 以“忘我”来恢复人的“潜伏能力”
沈从文又恢复了晚上十二点才睡、早晨五点多即起的习惯,书桌上可用的面积约一尺六寸见方,能工作他即觉“知足”——“知足不辱”。和大多相熟的人多年来在不知所措中彷徨度过相比,他自己有忙不完的事反倒是“幸运”;而且,这么工作,还是一种“维持健康的新而十分特别的办法”。他写信给患心脏病的老友徐盈,“推广”他的方法:“我还从个人对付疾病的经验出发”,把注意力集中到研究上,效果比药物显著而持久。(24;193—194)他跟儿子说:“从我学习经验得来的结论,人必然还有极大的潜力(工作能量,记忆力能量,会通理解)可逐渐发掘出来,在短短数年中,完成过去人意想不到的工作量,而且还达到新的深度。”(24;205)——这绝非自我安慰或自欺欺人,而是一个老年仍然保持创造的“热情”和“幻念”的生命的真切体会。
此前他说过多次,人有极大的潜力可以发掘;现在他从人类的进化/退化来反思,从个人的退出——从人事纷争的发展习惯上退出——来实践,以“忘我”来恢复“潜伏能力”,听起来似乎无比迂阔,事实上在他个人却是生命更上一层的亲证和体验。
的意义上体会到了生命深层的愉悦。倘若我们不能理解沈从文这种无法从社会人事层面来言说的愉悦的生命体会,就只能把他“忘我”的工作看成是完全消耗性的、受虐式的持续行为;其实,工作和生命是互相支撑着往前行,互相激发着往上走。
我想只照做‘公民’的责任,尽力作去,到死为止。……不要为我担心吧,更不宜为此热心到向上陈述,这实在不必要。
“我是用充分使用生命,来维持健康,促进生命的火焰燃烧得更旺、更持久。”(24;496)现在却有点儿像他一向看不惯的“逍遥公”了。
……我一生最怕是闲。一闲,就把生存的意义全失去了”。
[第十五章] “出土”时期
沈从文心里长期的规划是,以这个研究室打下基础,将来建立“服装博物馆”——他多年的梦想,可他不敢相信真会有实现的一天;只是朝着这个方向,去做朴素沉默的努力。
朴素 沈默的努力
沈从文心里长期的规划是,以这个研究室打下基础,将来建立“服装博物馆”——他多年的梦想,可他不敢相信真会有实现的一天;只是朝着这个方向,去做朴素沉默的努力。
钱锺书“总是不能自已地在拉丁文、法文、意大利文和德文之间转换运用”,沈从文却是“因为他对湘西的乡音所特具的敏感性,使其语言升华并对其绝对忠实”。
一九八〇年是沈从文一九四九年以来发表作品最多的一年,在海内外报刊新发表作品十四篇,其中八篇是本年所写,如《从文自传》的《附记》、《忆翔鹤》等。
[第十六章] “一个健康的选择”之后
“我一生从事文学创作,从不知道什么叫‘创新’和‘突破’,我只知道‘完成’, ……克服困难去‘完成’。”“……我一生的经验和信心就是,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第十七章] 生命的完成
每天早上,他说的话都很少。看得出他喜欢这座大青石板铺的院子,三面是树,对着堂屋。看得见周围的南华山、观景山、喜鹊坡、八角楼……南华山脚下是文昌阁小学,他念过书的母校,几里远孩子们唱的晨歌能传到跟前。
我目前已做到少为人知而达到忘我境界。以我情形,所得已多。并不想和人争得失。
在神智模糊之前,沈从文握着张兆和的手,说:“三姐,我对不起你。”——这是他最后的话。
可是,沈从文真的不需要别人为他不平,更不需要“规格”,不需要权力来给他排定“地位”,不需要新闻的热闹。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附录二] 沈从文的后半生:这是什么样的故事
我在写的时候,没有体会到的东西,慢慢地体会到了;写的时候没有明白的事情,会慢慢明白。也就是说,这本书,其实是大于写这本书的人的。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状态;如果你写了一本书,它和你一样大,或者比你还要小一点,恐怕不是很好的事情。
一个人敢于把自己的人生走到最底部,和不敢走到这样的境地,是有差别的。差别在于,当我们本能地避开人生最绝望、最可怕的境地之后,在精神心理上,我们的人生永远会有可怕的东西躲在暗中。可他不是,他死过一次了,当他死过一次再活过来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最可怕的事情已经经历过。避开可怕的绝境一直在活着的人,那个活着的状态,有一种可能是苟活,是在不死不活的状态,而他死过了一次再活过来,那真的是活了,而且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再死一次,如果他自己想活的话。在后来的岁月里,比如说在“文革”当中,沈从文的遭遇要惨多了,但是他再也没有像一九四九年那样精神纠结反复,以致崩溃。
他有一个从绝境当中创造事业的特别性格。后来我慢慢体会到,这个性格的背后,其实是生命的创造能量在支撑,是创造的能量要求释放,要求落实到具体的事业上去。
沈从文一九四九年的绝境是比较戏剧化的、冲突极端激烈的时刻,但绝境绝不只是那样的时刻;其实可以把他漫长的整个后半生,就看成一个漫长的绝境。整个漫长的后半生就在对抗这样的一个绝境,以创造事业的方式,以日复一日的方式。
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大智慧。
超越受害者的位置,超越时代强加给你的身份,自己创造另外一种身份,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事情。
在沈从文漫长的后半生里面,时间是非常地难熬,各种各样的烦恼、屈辱、挫折,要一分钟一分钟去捱,一天一天去捱,要一点一点用自己的努力来对付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事情,一点一点来做自己的事业。所以那个时间过得非常地慢,非常地煎熬。
时间绵延不绝,个体生命从头到尾,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瞬;但是,一个伟大的个体,却能奋力凿通自己生命的头和尾,既向前延伸也向后延伸,他从在他之前的过去时间里源源不断汲取丰富和支持自己的力量,他把自己的一切安排、托付给在他之后的未来时间。
站在今天的位置,我们会发现,时间的故事,大跨度地计量时间,一代一代地计量时间的这个故事,最终是一个时间胜利的故事。
我一直在想人类怎么可能摆脱时间呢?沈从文给了我答案,你的视野思想超越时间,肉体的消亡并不十分重要。
站在今天的位置,我们会发现,时间的故事,大跨度地计量时间,一代一代地计量时间的这个故事,最终是一个时间胜利的故事。
初版后记
一千多万字,其中四百万字生前没有发表过,这四百万字中的大部分又是一九四九年以来所写的
二十世纪中国,这个方面的力量过于强大,个人的力量过于弱小。不过,弱小的力量也是力量,而且隔了一段距离去看,你可能会发现,力量之间的对比关系发生了变化,强大的潮流在力量耗尽之后消退了,而弱小的个人从历史中站立起来,走到今天和将来。”
